消夏录《孤魂独白》

尚义真人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农人们或忙着烧纸祭祀，或忙着赶扎河灯。夜深人静，独坐瓜棚，思念先人，想起母亲大人生前常说“心到神知”，她老人家在天堂一定能听到我的真诚思念和祝福。闲来无事，孤灯之下，翻阅闲书，忽听棚外传来一陌生老妇怯怯的声音，“先生，我能讨口水喝吗？”放下书，出去一看，却不见人，心想难不成今天真是撞见野鬼了，回到棚里，刚要落座，又听到同样的问话，如是三番，终于回答说：外头地里长有西瓜，你请随便摘了吃吧。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一声“谢谢”，接着听到“呱哧、呱哧”吃西瓜的声响。我心下明白，于是问道，“今天是鬼节，你不在住地享用后人的供奉，孤身赶路，却是为何？”
    “唉，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于是，老妇人长一句，短一句，呜呜咽咽，抽抽噎噎，哭哭啼啼，说说停停，道出一段令人哀叹的故事：
    我本松江人士，年幼时迁往江都，随舅父读书识字，也粗通格律，略知平仄，虽算不上大家闺秀，也还知书达理，总想有朝一日，嫁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伺奉公婆，岂料一生不顺，年轻守寡，半世飘零。
    二十岁上，经由舅母的弟媳作主，与她的侄子结为连理。先夫幼时与我同窗共读，聪明好学。成年后也才华横溢，但却生性好动，十分叛逆，父母为之牵肠挂肚，饱受非议，数次搬迁。婚前，他四处奔波，曾几度遭受牢狱之灾，连公爹病故他近在咫尺都未能回家奔丧送葬。婆母本想让我拴住他的心，谋份职业，养家糊口。谁知两年后，丁丑之变，时局动荡，他又离家出走，远赴皖北，抛下我和遗腹子及年幼的女儿。公爹家人口众多，公爹在时，日子还过得去，公爹一死，家境一日不如一日，生活捉襟见肘。他一走，我更失去依靠，冷眼难看，冷饭难咽。此后，仅收到他几封家书，寥寥数语和十几元钱。我本想他能平安归来，不料两年后，听闻他在外地遇袭身亡，我悲痛欲绝，次年几经周折赶去祭奠。但我万没有想到，他当年离家数月就又结新好，且后来还与新妇育有一子，而此时我与他的第二个女儿在他离家两三月后呱呱落地。细想起来，当初的诗书传爱，情意缠绵，竟如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花，我欲哭无泪，只有暗自神伤。所幸后来他被敕封为义士，广为宣扬，我也稍感欣慰。
    为了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为了抚育饱受饥寒的一双女儿，我独自谋生养家，总算渐渐摆脱困境。等到二女长大，独立为生，嫁为人妻，我想我终于对得起先夫，可以卸下担子，享享清福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想松口气的时候，长女家又生变故，长婿犯案入狱，让我颜面尽失。不得已，只好强打精神，勉力操持，处处小心，低头走路，人前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我一个女流之辈，满腹苦衷向谁倾诉？只有饮酒消愁，抽烟解闷。好在天可怜见，让我无疾而终。
    死后，女儿将我葬在远离先夫的公墓，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立碑人是我的两个女儿，终于可以永远安静地长眠了。我出身在开明家庭，从不相信香火之说，重男轻女，况​且先夫也是文明人，且已故去数十年，我想他不会因我生了两个女儿，而重觅知音，我也不想在阴间找他问个明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没个三长两短呢？！不料，我清静了没几年，忽然，墓碑被换，小碑换成大碑，立碑人竟增加了我从未听说过的继子，也不知我下葬时他到哪里去了？现在为什么想起我来？不仅如此，我的墓地也重新挪动，几经迁移。别说地下的我，就是地上的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经得起如此折腾吗？更又甚者，今天缅怀，明日庆生，谀墓者、哭坟者，络绎不绝。在我百年诞辰之日，江都衙门居然举行盛大纪念，祭文的溢美之词，十分肉麻，一位王姓的女知府一边念，一边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从此，我的安宁就遭彻底破坏，加之路过的游人每每讥笑评论；鬼怪到此观看，取笑嘲讽就更多了，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什么“夫贵妻荣，子贵母荣”，我何尝受过如此屈辱，我一个妇道人家，既不懂朝纲，又不懂经济，如若不是因为先夫的所谓“继子”，谁会记得我和我的后人？想想，我还真不如我那位从未谋面的“妹妹”，其墓地距离先夫豪华墓园不远，虽然简陋，到底近在咫尺，不像我，现在无墓可寻，无处可归。
    说罢，妇人又哀痛地哭泣起来。
    听妇人口音，似乎有点熟悉，不由想起数月之前曾流落到此的流亡鬼，于是问到，你不是与公爹和先夫出国去找清静了吗？怎么只剩你一人回来？
    “唉”妇人又叹了一口气，“不提也罢，我本想与他们一同出行，忘却这里的烦恼，谁知阴曹地府的出入境签证也不好办，那里历代名人众多，不可通融，不比阳间。公爹在故地有气派、典雅的纪念碑亭，先夫在各地有宽广、奢华的墓园、塑像、纪念园地、馆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继子虽曾贵为人主，无奈管不了阴间之事，我的继孙虽在美国多年留学，现为某著名大学堂堂长、家财万贯的企业家，无奈管不了外国的事，想尽方法也未办妥，原因是我的墓地多次迁移，至今已无明确墓址，阎王派小鬼让我等找墓地所在处的派出所出具文书，证明我爸是我爸，我妈是我妈，才能证明我自己，此等事体办起来又谈何容易。我公爹和先夫生前就能写能画，善于交际，早就借机游荡各地，为后辈子孙开业、庆典、出书、售书、画展、歌会等站台助威去了，我一妇道人家，尚有自知之明，何苦跟在后面丢人现眼，招人唾骂？只好回来找昔日故旧暂避风寒，讨口饭吃，5555……”
    哀哭声声，令人动容，听她口音，竟似几分扬州官话，看在家乡人的面上，少不得安慰几句，让她自行离去，一阵清风过后，一切归于平静，只听得草丛里蟋蟀的悲鸣，耳边仿佛回荡着“江河水”的二胡曲音，久久不绝……

2014.08.10.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转自本人《甲午消夏录》之十九

人生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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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8点～12点，值夜班。有只小黑猫在玻璃门外对我望，笑死我了。我只是对它吹吹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