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钟一家的消亡觑贾府男人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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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钟一家的消亡觑贾府男人的深情

张桂琴

      营缮郎秦业，年近七十，虽夫人早亡，但并未续弦。年轻的时候没能拥有自己的儿女，到养生堂抱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不料想，抱回来的儿子也死了，小名“可儿”的女儿顺利长大，长成了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的秦可卿。秦业五十岁的时候，生了儿子秦钟。这秦钟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却不料因此种下了孽缘。

      秦业与贾家有些瓜葛，秦可卿成了宁国府长孙贾蓉的发妻，生前受到贾府上下的喜爱与信任。在第十一回，秦可卿和王熙凤私话家常时，也曾由衷说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

     秦氏所言非虚，她的婆婆尤氏与族中妯娌璜大奶奶聊天时，谈到媳妇的病，兴致索然：“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从古到今，能够得到婆婆夸奖的儿媳妇很少，能够得到婆婆如此肯定和骄傲的儿媳妇就更加稀缺了。不独婆婆尤氏夸奖，贾母也十分喜爱她，“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一。”秦可卿的长相、为人非寻常人可比。

      秦可卿虽出身小吏之家，并且还是抱养的女儿，能够在婆家活得如鱼得水，确属不易。然而，恰如白居易《简简吟》所写的“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正值芳华的秦可卿病死了，在第十三回病死了。

     第十三回题为“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有的版本则题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第七回，焦大醉后骂人，被捆倒拖往马圈，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有人据此推断，“爬灰的爬灰”指的是贾珍和可卿。警幻的妹妹降临凡间，怎至于跌落成这般遭人诟病的地步？我宁愿她是病死，而且是一个在病中也不忘记为贾府未来筹谋的好儿媳。

     闻得可卿病死，宝玉“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公公贾珍更是恨不能替，“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悲恸之余，表示要尽其所有为秦氏料理丧事。

     奇怪的是，秦可卿死了，生前恩爱的丈夫贾蓉应该是料理丧事的主角。儿媳妇死了，婆婆病了，公公伤心欲绝，小叔叔吐血，贾蓉是何种心情，书中未见一字描写。难道说，他们的夫妻情分，结束在可卿离开人间的那一刻。

      秦可卿的丧礼可谓是奢华之极，停灵四十九日的每一天，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讖，天香楼上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解冤洗业醮，会芳园中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坏了事的义忠亲王没有用得上的、万年不坏的樯木棺材，不仅是昂贵，而且难得，也无人敢买，秦可卿得以用来装裹入殓。公公贾珍用情至深至极。更有丫鬟瑞珠陪葬、宝珠摔丧驾灵，各路王公显贵前来送葬，这份哀荣在整部《红楼梦》中无人能比，无论是贾母，还是贾敬。

      秦可卿带着对贾氏一族未来的担忧死了，不知她可曾担心过弱弟秦钟、老父秦业，也不知她有没有委托过贾珍、贾蓉照顾娘家。书中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无法加以遑论。

      弟弟秦钟为姐姐送灵，夜宿水月庵的当晚，就和小尼姑智能行了云雨之事。累及父亲秦业老病发作而亡后，秦钟不久也魂魄离身、萧然长逝。

      秦业病故，未见有女婿贾蓉前去吊唁的描写，也没有看到亲家公贾珍上门致哀的段落。可卿的父亲，身后事是不成器的儿子秦钟拖着病躯独自料理。秦钟幸而有贾宝玉这位红尘知己，能够临终送别。宝玉对待他的这位“鲸兄”情深意重，灵前痛哭不已，回府依然是凄恻哀痛。

       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柳湘莲和贾宝玉有一段对话，描述了贾宝玉惦记着秦钟，不时地差人去坟前上供。柳湘莲也常去秦钟坟前看望，发现他的坟被雨水冲了，“弄了几百钱”，“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秦钟虽然死了，但仍然被他的朋友们深情地惦记着、怀念着。

      秦钟进入贾家义学后，与贾宝玉是“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贾母见秦钟不宽裕，还“助他些衣履等物”（第九回）。贾母疼爱秦钟，原因是多方面的，秦钟长得可人意儿，是心肝宝贝贾宝玉的好朋友，又是最喜欢的重孙媳秦可卿的弟弟。

      秦钟病故之际，姐夫贾蓉正忙于贵妃婷娘娘元春省亲的大事，更加没有时间来关心小舅子家的事情了。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又另外准备了奠仪，让宝玉前去吊纸，也算是对待秦家的情分是有始有终了。

秦可卿在羞愤中死了，秦业在气怒中死了，秦钟在悔痛中走了，秦可卿的娘家消亡了。秦可卿口里心里念叨的“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原来只是生前事。互敬互爱的夫妻恩情，也斩断于魂归离恨天的那一刻。

如果说，秦可卿真的与贾珍有染，面对秦家的遭遇，贾蓉的表现没能理解，贾珍的反应则有些不可理喻了。秦可卿死亡时，如丧考妣的贾珍，可谓是情真意切。《尚书大传》卷三：“纣死；武王皇皇；若天下之未定；召太公而问曰：‘入殷奈何？’太公曰：‘臣闻之也：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孔丛子·连丛子下》《水浒记·投胶》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都有关于“爱屋及乌”的描写。秦可卿死亡时，贾珍在表现出来的痛可以称得上惊天动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痛犹自在目，秦业、秦钟死亡后如此不近人情，是避嫌，是情爱随着可卿的亡灵出府而终结，还是因为秦可卿是抱养的女儿，我们不得而知。“爱屋及乌”一词，在贾珍、贾蓉的人生词典里大约是不存在的。

秦可卿生前是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死后是在深情的送别后被冷漠地遗忘。秦可卿的死亡是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秦钟一家的消亡是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