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红楼梦》里的玫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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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红楼梦》里的玫瑰露

原创： 张桂琴 红楼梦学刊

作者 张桂琴，语文教育硕士，江苏省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仪征红学会会长，仪征红迷会会长。

玫瑰花是可以食用的药物，在《食物本草》中有正式的记载。民间常用玫瑰花加糖冲开水服用，既香甜可口，又能行气活血；用玫瑰花泡酒服用，舒筋活血，可以治关节疼痛。用蒸馏的方法把玫瑰花制成玫瑰露，气味芬芳，疗效显著。《本草纲目拾遗》云：“玫瑰露气香而味淡，能和血平肝，养胃宽胸散郁。”《金氏药贴》也认为：“专治肝气、胃气，立效。”

《红楼梦》中描写的精雅生活令人神往，作为女性读者，最难忘的可能就是其中所涉及的衣着美容了。书中众多美女不但容貌靓丽，内心也很美丽，她们崇尚自然之美。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及贾府的小姐、丫环们都有擦香粉的习惯。她们从百花中采集花瓣、花粉，如玫瑰花、桃花、荷花等，制成香脂使用，让自己的肌肤如白雪般晶莹剔透。

在第九回中，贾宝玉约了秦钟去家塾读书，辞别林黛玉时，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

和胭脂膏子、腌制糖玫瑰花、制作鲜花食品等，在《红楼梦》里是很平常的事情。鲜花制品，在《红楼梦》里出现了两种非常金贵的清露：“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这两种非常金贵的花露出现的诱因是：贾宝玉被他的父亲“笞挞”了。

第三十三回“手中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忠顺亲王府长史官登门寻找琪官，金钏儿之死，两下里一夹击，又听了贾环之语，贾政痛打了贾宝玉。宝玉挨打回到怡红院后，袭人等人“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以解他存在心里的“热毒热血”。怎奈宝玉只吃了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

到了第三十四回，宝玉挨了父亲的板子，母亲王夫人心疼他受伤痛、暑气之苦，送给他一瓶木樨清露、一瓶玫瑰清露。香露十分金贵，装在三寸的玻璃小瓶中，兑水调开，香妙异常。书中的描写是：

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点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

“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包装精美，非常金贵，是“进上”的，是进给皇帝用的。装在三寸大小的玻璃小瓶里，盖子用的是螺丝银盖，写香露名字用的是鹅黄笺。王夫人所得的“进上”的玫瑰露，并非作者虚构。据清代内务府档案，康熙三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为江宁织造府官吏时进贡了“两种玫瑰露八罐”，不知其中是否有那种胭脂色的玫瑰露？

玫瑰花性甘微苦，温、无毒。有理气解郁、和血散淤的功效。主治肝胃气痛、新久风痹、吐血咯血、肿毒等。《食物本草》谓其“主利肺脾、益肝胆，食之芳香甘美，令人神爽”。既能活血散滞，又能解毒消肿，因而能消除因内泌功能紊乱而引起的面部暗疮等症。贾宝玉挨打后，袭人给他吃糖腌的玫瑰卤子，王夫人给他玫瑰露，都是很对症的。

生在王家、嫁到贾府，女儿贾元春是皇帝的宠妃，王夫人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什么样的好东西不曾有过？贾宝玉如果不是挨了父亲的打，王夫人是舍不得给他玫瑰露的。由此可见，玫瑰清露是何等金贵了。如此珍贵之物，富家公子哥儿——贾宝玉并不十分珍惜，很随便地，他就同意小丫头芳官转赠给柳五儿，惹出了多少是非。

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回目中提到的“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是四种养颜护肤的佳品，其他各章回里也有多种养颜护肤品出现，值得读者深入探究。

蔷薇硝是一种对症的药用化妆品，成分可能由蔷薇露和银硝合成。从药用角度看，野生灌木蔷薇的根枝叶花均可作药，其性凉、甘、苦涩，可清热利湿、祛风、活血、解毒。医书记载蔷薇枝可治秃发，叶外敷可生肌收口；花则能清暑、和胃、止血，小量外用可治疗口疮及消渴，还能润泽肌，去发腻脂。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写道：“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斑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杏癍癣又名桃花癣，亦称春癣，春季好发于女性的双颊和额部。发病的时候，患者多出现两腮作痒干燥，病斑呈圆形，所以又叫“杏斑癣”。由于发病时正值春天花开之际，此病大多是由花粉过敏所致。这里提到的“春癣”在现实中也多有发作，病因病机大多是内热上蕴，兼以风热外感或花粉过敏所致，宜以清内热加外治为主。

乾隆十四年《御篡医宗金鉴》里就有记载：“面上风癣……时作痛痒，发于春月，又名吹花癣，即俗所谓桃花癣也。妇女多有之，此由肺胃风热，随阳气上升而成。宜服疏风清热饮，外用汨风玉容散，毎日洗之自效。”这里说的“硝”，是某些矿物盐的总称，一般具有消散、拔脓、祛腐的功效，因而蔷薇硝对春癣是有一定治疗作用的。宝钗蔷薇硝用完了，便命莺儿去黛玉处取。林黛玉是扬州姑娘，她的茉莉粉、蔷薇硝应该是运用扬州香粉独特的制作方法制作而成的，很有可能是在扬州时就已经学会的。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跟随薛宝钗的蕊官得了蔷薇硝，看到春燕母女，便委托她们捎一些给怡红院的芳官。交接时，偏又蒙宝玉相问，“芳官便忙递与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贾环见了，就想着要一些送给彩云。芳官不愿把蕊官所赠给别人，又没有找到自己平常用的，就包了一包茉莉粉给贾环。麝月认为贾环不懂硝粉，却不知彩云是认得的。贾环得知茉莉粉替了蔷薇硝，只是笑了一笑：“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注：茉莉粉也是大观园里的姑娘们自己捣腾出来的）这里，贾环乍显他国公府男主的气度。

有点倒三不着两的赵姨娘却不依了，痛骂羞辱了贾环之后，觉得贾母王夫人等不在家，自己为大。被贾环的“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戳了心肺，又受了夏婆子的“鼓气”，赵姨娘大闹怡红院了，她和芳官、藕官等人打起了群架。

芳官和赵姨娘打架后，宝玉选择了好言安抚。芳官趁机向宝玉又要了一些玫瑰露，送给厨房柳嫂子的女儿柳五儿。书中写道：“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亮照看，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

装玫瑰露的玻璃瓶，在第三十四回高三寸，到了第六十回已是五寸来高，难得是贾宝玉嫌弃原来的瓶子，换了更加好看的玻璃瓶？这种可能性很小。文中是这样描写芳官拿到玫瑰露时的情形的：

宝玉正在听见赵姨娘厮吵，心中自是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从蘅芜苑回来，劝了芳官一阵，方大家安妥。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去罢。”说着命袭人取了出来，见瓶中亦不多，遂连瓶与了他。

可蠡测，芳官也没有必要再去找个玻璃瓶来装玫瑰露，更何况，宝玉芳官们生活的年代，玻璃还是个稀罕物儿。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的时候，他请来德国传教士兼技师纪理安作技术指导，建立了清宫玻璃厂。

张爱玲曾说:“人生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装玫瑰清露的玻璃瓶，从三寸长到五寸；前八十回已经病死的柳五儿，后四十回里又活了过来并且成为贾宝玉的丫环，都是“红楼梦未完”之故。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柳五儿母女得了这些玫瑰露后，便将一部分转送给了柳五儿得了热病的表哥，五儿的舅妈将五儿舅舅看门时客人赏赐的茯苓霜回赠给柳嫂子一些。玫瑰露是珍贵之物，不仅柳五儿母女得到了欢欣雀跃，柳家的倒了半盏送回娘家，“一见了这个，他哥嫂侄男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畅，头目清凉。”

戚本此处总评曰：“以硝出粉是正笔，以霜陪露是衬笔。前必用茉莉粉，才能构起争端，后不用茯苓霜，亦必败露马脚。须知有此一衬，文势方不径直，方不寂寞。宝光四映，奇彩缤纷。”曹雪芹笔无闲笔，第六十回里，粉硝风波是伏笔，引出更大霜露风波。玫瑰露很金贵，若无粉硝之争，芳官也不太可能轻易再向宝玉讨要，“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五儿是知恩图报的人，拿了一些茯苓霜想回赠给芳官，回来的时候却碰到了查夜的人，林之孝家的和随行的几个婆子。柳五儿因碰上几个素日与她家不合的丫鬟，三言两语后，被怀疑成偷窃王夫人房里丢失的东西。在小丫头莲花儿的带领下，林之孝家的从厨房抄得了一包茯苓霜，抄得了露瓶。五儿被软禁，柳家的险些被秦显家的夺去职务。幸而平儿担心伤着探春的体面，宝玉既担心伤着五儿，又担心连累了五儿的舅舅，说玫瑰露和茯苓霜都是他送给五儿的，王夫人屋里的露也是他和玉钏儿、彩云开玩笑拿走的，柳五儿母女方能脱身。孰知五儿却因受了此番惊吓，终致命归黄泉，可惜可叹。

综合《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和第六十回的描写，玫瑰露具有清热解毒、活血消肿的功效，吃了以后，令人心情舒畅、头目清凉。

运用玫瑰露进行食补，曹雪芹不是首创。玫瑰酱，玫瑰酒，还有各色的玫瑰茶点，都是自古便盛行的美食。玫瑰花入菜，卖相漂亮，气味芳香。玫瑰花蕾早在隋唐时期，就倍受宫廷贵人的青睐。例如，杨贵妃为了能保持住肌肤的柔嫩光泽，在她沐浴的华清池内，长年浸泡着鲜嫩的玫瑰花蕾。玫瑰具有行气活血的功效，中医建议女性经常喝玫瑰花为主料的花草茶。月经不调，生理期前后气色不畅，喝点玫瑰都能有所改善。现在流行的很多药妆，主要成分是玫瑰。

提起玫瑰露，人们容易联想到法国香水。其实，天然香精的提取技术，最早来自阿拉伯地区。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已有关于精油的记载:“野悉蜜，出拂林国，亦出波斯国……西域人常采其花压以为油，甚香滑”。南宋吴曾的《能改斋漫录》和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称“耶悉茗”（即“野悉蜜”）是素馨花。想来，这种素馨油只能作为香料，熏染衣物、发肤，不能制成可口的饮食。可以食用的花露，乃是蒸馏精油的副产品。

明末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充满柔情地回忆爱妾、“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亲手炮制花露，“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服用时，“五色浮动白瓷中”，色泽和香气让人神清气爽，醉酒的人服之可以解酲,病人也可以消乏解闷，可见此物的珍贵美好。宝玉溽暑挨打后，所饮的玫瑰露类似董小宛的玫瑰露，却有别于西方的玫瑰蒸馏凝露。凝露的技术含量更高，数量更少，香气更浓，自然也更金贵。

蒸馏而成的花露，香而无色，但《红楼梦》中描绘的玫瑰露却是“胭脂一般的汁子”，更接近如今法国和黎巴嫩盛产的玫瑰糖浆，颜色娇艳可爱，见到的人还以为是宝玉喝的西洋葡萄酒。

《红楼梦》里，宝玉挨了打，王夫人给他“玫瑰清露”服用，一方面因为玫瑰有活血的功能，另一方面是玫瑰能消火养肤。在炎炎夏日，喝玫瑰露祛暑，远比贾宝玉心心念念着的酸梅汤强，真可谓是一举多得。

在《红楼梦》里，玫瑰的意象很完美。三姑娘探春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贾琏的小厮兴儿这样告诉尤二姐。玫瑰的寓意是美丽的，玫瑰露是采的这样花酿制的，更是精华之精华。有人认为玫瑰露是酒，也有人认为玫瑰露是熬出来的汁。无论是玫瑰酒，还是玫瑰汁，都是古代珍贵的保养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