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永远和“三秒半”：鲍嘉

偶然路过

　他像那一截烟灰一样，不英俊，不乐观，也没有前途，但表达了一种内敛的精神，不崩溃的尊严和不狼籍的痛楚。

　　一

　　马可·波罗到中国来，跟忽必烈汗讲起世界上的很多城市，最后他说他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城市都讲了。可汗于是问起威尼斯，问他为什么一直不曾讲到他的故乡。马可笑了，说他在讲述其他的城市时，他其实就在讲威尼斯，但是，他从来不敢提及“威尼斯”这个词，怕因此失去她。

　　经常有朋友问我最喜欢的男演员是谁，我说我喜欢尚皮耶·李奥喜欢马斯特洛亚尼喜欢让路易·楚汀南，朋友说啊你喜欢的都是欧洲人，这时候我总想起那个不敢谈起“威尼斯”的马可·波罗，我想说，我最喜欢的其实是一个美国演员，但是，汉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的名字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再说，把他当“威尼斯”的人太多太多了。亚马逊网站曾经对八百万影迷作了调查，发现世界上最理想的电影应该由鲍嘉主演，这部影片的题目是《目标：猎户星座》，鲍嘉扮演一个黑手党，他和他的情妇驾驶飞船前往猎户星座，后面是罗伯特·德尼罗和玛丽莲·梦露的飞船穷追不舍。

　　一年又一年，只有死亡可以带走鲍嘉的影迷们，他们打扮得像山姆·斯贝德一样的去欣赏《马耳他之鹰》（The Maltese Falcon，1941），吹着口哨去看《逃亡》（To Have and Have Not，1944），斜叼着香烟去复习《夜长梦多》（The Big Sleep，1946），他们不知道如何表示对鲍嘉的无限热爱，他们背他的台词，学他的姿势，穿他的衣服，爱他的女人。1964年的鲍嘉回顾展，无数影迷一起观看了《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1943），从头至尾，鲍嘉的台词是所有的人一齐念的：“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那么多酒吧，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走进了我的？”“来吧，开枪吧，你这是在帮我呢。”“你不知道，昨天晚上，当你在……时，她在我那儿。她是去要通行证的。是吗，伊尔莎？”“她用尽一切办法要得到通行证，但却没有用。她尽量使我相信她还是爱我的。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为了你，她假装若无其事，就让她装下去吧……”

　　世界上有那么多演员，为什么我们都偏偏喜欢鲍嘉？

　　安德烈·巴赞（AndréBazin）曾经在《亨弗莱·鲍嘉之死》这篇文章中说，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的死曾经让二十岁以下的女性悲痛欲绝，但是亨弗莱·鲍嘉的死，却伤心了这些女孩子的父母和长兄，或者说，鲍嘉的死让男人们哀恸。因为在好莱坞，只有鲍嘉是代表他们活着的，他从来不在银幕上发出什么豪言壮语，他只说：“已经坏到底了，不会再坏了。”他说台词的方式是没有人能够模仿的：嘴角很轻微地牵动，下巴几乎是不动的，然后他露出完全无法捉摸的一丝微笑。罗伯特·兰查内（Robert Lachenay）说，鲍嘉的这丝微笑是如此高深莫测，只能说那是“死亡之笑”，同时，他的表情里有一种让男人都无法招架的忧伤，接着他就随着这丝微笑淡出人间。因此，在鲍嘉主演的多数片子里，影片的时间和气氛总是黑夜，黑夜，漫漫黑夜。

　　二

　　好莱坞为了增加鲍嘉的传奇，曾经为他捏造了一个生日，说他是1899年圣诞节生的，但是这个生日实在并不怎么适合鲍嘉。他虽然出生于纽约的中产阶级家庭，但是却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去当医生，在耶鲁读预科时，因为违反校规被逐。不久，一战的炮火让他找到了发泄精力的地方，他参加了美国海军，而战争也为他日后的演技准备了条件：他的上唇光荣负伤，后来，他绷着嘴唇、不动声色吐台词的方式反而被认为是一种“男人的方式”。战争结束后，鲍嘉在剧院混了个工作，也演过一些小角色，但是一直要到1935年，因为在好莱坞主演了《发呆的森林》（Petrified Forest）一片，他才找到了自己的银幕形象：匪徒。在接着的五年间，他一口气演了二十八部影片，演的不是盗匪，就是流氓。然后二战降临了，战争再一次为他的演艺生涯创造了条件。

　　二战让好莱坞的西部电影退潮，有关间谍、侦探、战争的剧本开始被各影片公司的大导演们看好。1941年，约翰·豪斯敦（John Huston）筹拍据硬汉侦探的开山鼻祖汉密特（Dashiell Hammett）的小说改编的《马耳他之鹰》，第二年，制片人哈尔·沃利斯（Hal B. Wallis）和导演迈克尔·柯蒂斯（Michael Curtiz）开拍《卡萨布兰卡》，鲍嘉出演了这两部影片，两年时间，他征服了全世界，他本人日后还进入了美国的邮票，詹姆斯·迪恩、玛丽莲·梦露和希区柯克是好莱坞生产的另外三枚邮票。在这两部影片的片尾，“因为法则”，鲍嘉都把亲爱的女人送走了，他寂静的悲伤让所有的人心碎，但这种至高的心碎同时也抚慰了所有人。

　　1957年，鲍嘉死于食道癌和成千上万瓶威士忌。四十多年了，银幕上没有出现过可以代替他的人，唯一可以安慰我们的是，鲍嘉永远在那里：忠诚，镇定，完美。1972年，伍迪·艾伦（Woody Allen）曾经自编自演了一部电影叫《再弹一遍，山姆》（Play It Again，Sam），里面的主人公阿伦是个天生的鲍嘉迷，他用尽一切可能模仿鲍嘉，但总觉得自己没有鲍嘉的“冷漠”。终于有一天，阿伦在一个幽暗的酒吧见到了鲍嘉，鲍嘉穿着《卡萨布兰卡》中那件著名的双排扣风雨衣，在一个角落里吸烟。以后每次，当阿伦失去爱的勇气或退缩的时候，鲍嘉都会跳出来安慰他。后来，阿伦爱上了好友迪克的妻子琳达，最后的场面是，在大雾弥漫的跑道上，两男一女都是双排扣风雨衣，阿伦意识到这是他最接近《卡萨布兰卡》结尾的时刻，他向迪克承认自己爱上了琳达，并毅然命令琳达和迪克登上飞机。伍迪·艾伦在影片中夸张了《卡萨布兰卡》中的一些细节，对影迷的痴情也作了温柔的嘲讽，片尾是鲍嘉和阿伦在浓雾中道别，暗示了影迷的长大。这是伍迪·艾伦的早期作品，十多年后，他的《开罗紫玫瑰》将把这个题材处理得更加细腻也更加完美。

　　三

　　世界人民用各种方式向亲爱的鲍嘉致敬，学院里研究鲍嘉的人早已不计其数。在他生前，曾经有人很认真地去采访他，就他的演技提了各种问题，但是鲍嘉喝一口威士忌，笑笑说：“我只有两种演技，抽烟的，和不抽烟的。”接吻的时候，拥抱的时候，他不抽烟；打人的时候，拔枪的时候，他不抽烟；其余时候，他右边的嘴角叼一枝香烟，这枝烟是经常叼着的，因为鲍嘉并不经常和女人在一起，他也很少用枪。

　　其实，“像鲍嘉那样抽烟”是所有电影人的梦想，但基本上，他在好莱坞没有传人，他最好的两个接班人一个在法国，一个在香港。高达（Jean-Luc Godard）是鲍嘉的影迷，贝尔蒙多（Jean-Paul Belmondo）也是，因此，在高达筹拍《断了气》（àbout de souffle，1959）时，他没有一点犹豫地就选中了贝尔蒙多，没有什么，因为贝尔蒙多像鲍嘉那样抽烟：叼在嘴角的烟似乎随时会掉下来，长长一截烟灰令人担心地在空气中颤抖，但是贝尔蒙多一点也不在意，他让那截烟灰在空气中生长，生长到令观众心神不安的地步，然后，他轻描淡写地取下香烟，右手的食指轻弹一下，又叼上了。高达筹拍《断了气》的时候，正是鲍嘉去世不久，在这部影片中，他让我们到处见到鲍嘉的电影海报，在象征的意义上，这部新浪潮经典表达的是高达对鲍嘉的无限敬意和无限哀悼：鲍嘉走了，电影断了气！

　　鲍嘉的另一对大影迷是吴宇森和周润发，虽然在“微笑”和“子弹”上，东方的大导演和大明星很不知道“节制”是什么，但是，周润发抽烟的姿态绝对证明了他的鲍嘉血统：他的烟仿佛一枝小手枪，在他的嘴角一抖一抖的，烟一缕一缕地在空气中上升，他中弹的身体在慢慢失血，但是烟灰一直凝聚在香烟上，没有飘散。

　　也许就是因为鲍嘉的这枝烟，新浪潮的大师们都认为鲍嘉是一个“现代”演员：他像那一截烟灰一样，不英俊，不乐观，也没有前途，但表达了一种内敛的精神，不崩溃的尊严和不狼籍的痛楚。基本上，藉着抽烟的鲍嘉，美国电影的小说化时代开始降临：二战开始，战前的梦被打断了，加里·古柏（Gary Cooper）神一样驰骋的西部似乎过于乐观了，观众更向往坚强但人性的角色。这时候，抽着烟的亨弗莱·鲍嘉出场了，几乎是中年的他对一切都不再兴兴头头，也不再轻易地相信任何人，他的智慧和他的疑虑是等量的，但是每一次，他还是被自己的同情心所连累，《马耳他之鹰》中的山姆·斯贝德也好，《夜长梦多》中的菲力普·马洛也好，他的智慧总是受到“人性”和“男人性”的挑战，所以，当他牙齿流血、肠胃翻腾但镇静地驾驶着“非洲女皇号”把凯瑟琳·赫本（Catharine Hepburn）护送到港口时（African Queen，1952），世故的奥斯卡终于向他低下头，送上了小金人。这是奥斯卡的荣誉，鲍嘉为好莱坞重新定义“男人”的时候，欧洲电影人也对美国电影刮目相看，高达因此感叹：“谁知道呢，也许是鲍嘉的出现，启动了我们的新浪潮！”

　　四

　　鲍嘉成名时候，已经不年轻了，度过了大半的人生，还有过三次婚姻，但那只是这部经典的美国小说的开头部分，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日，等到他在霍华德·霍克斯（Howard Hawks）的镜头前碰上洛兰·白考儿（Lauren Bacall），鲍嘉的故事才算开始。

　　在进入《逃亡》的摄影棚前，白考儿是《哈泼氏》（Harper's Bazaar）的封面模特，她的美丽和她低沉的嗓音一样，是无与伦比的。鲍嘉说：“人人都会爱上她。”导演霍克斯也是看了她的照片记住她的，他向他的秘书打听这个“红酒一样”的年轻女郎，斯坦弗妮·布恺（Stephane Bouquet）说：“是这个秘书改变了白考儿的人生，因为霍克斯本来不过是打听一下这个封面模特，但是秘书却把这个女郎从纽约叫到了好莱坞。”她一到好莱坞，就去参加霍克斯的周末聚会，她是如此之美，没有人可以抗拒她。二十岁不到的白考儿就这样非常轻松地到了好莱坞，站在当时最好的导演面前，即将和世界上最好的演员一起，出演一部以海明威的原著改变的电影。

　　《卡萨布兰卡》中有一个细节，雷诺中尉看到里克很关心伊尔莎，很奇怪地问：“不是说你从来不在乎什么女人的吗？”里克说：“她可不是'什么女人'.”里克的这句台词隔了两年，终于让鲍嘉在生活中用到了：“白考儿可不是'什么女人'！”她年轻，优雅，非常聪明，非常美，她走进摄影棚，就像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走进里克酒店，所有的人都因为她的美貌向她致敬：“小姐，你是这个地方历史上接待过的最美丽女人。”二十岁的白考儿可能是霍克斯的摄影机最喜欢的女人，“胶卷里的白考儿在任何光影里任何角度下都美，美不胜收！”白考儿走进摄影棚，她目光低垂，嗓音沙哑，他们相遇的激情不仅重新改编了《逃亡》的剧本，“霍克斯很快就明白电影的真正主题不是来自海明威，而是真实呈现在眼前的撼人心魂的爱情”；而且使鲍嘉不再是四四年之前那个“禁欲主义者”，“他突然让人感到他是个性感的男人。”

　　然后是他们十三年的婚姻，好莱坞用尽了所有的词汇来赞美这一对年龄相差二十五岁的情侣，虽然，在白考儿后来的回忆录中，她也提到了鲍嘉的酗酒，鲍嘉的脾气和眼泪，但这些都只能增加影迷们对鲍嘉的爱，就像格里高里·派克嫉妒地开玩笑说的：“你以为你是亨弗莱·鲍嘉吗？在好莱坞，只有他可以一边犯错误，一边受表扬。”

　　美国很多电影学院曾经对《卡萨布兰卡》中的一个“三秒半钟”发出过很多问卷，问题是：在这部电影演到四分之三的时间时，伊尔莎到里克那里去为丈夫要通行证，里克不给，她拔出了枪，但同时她自己却崩溃了，说'如果你知道当时我有多爱你，现在我就有多爱你，'她说这个话的时候，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银幕上接着的三秒半时间是另一个画面：黑夜中的机场，探照灯……然后，画面转回到里克的房间。请问，在这三秒半的时间里，你认为里克和伊尔莎做了什么？

　　很多人说他们有了“性”，也有很多人不同意。我觉得，1944年之前的这个“三秒半”里是没有“性”的；但是，1944年之后，在他碰到白考儿之后，可能会有性，当然，还有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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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嘉的另一对大影迷是吴宇森和周润发，虽然在“微笑”和“子弹”上，东方的大导演和大明星很不知道“节制”是什么，但是，周润发抽烟的姿态绝对证明了他的鲍嘉血统：他的烟仿佛一枝小手枪，在他的嘴角一抖一抖的，烟一缕一缕地在空气中上升，他中弹的身体在慢慢失血，但是烟灰一直凝聚在香烟上，没有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