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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里各个衙门在江宁失守的消息中,失去了往日的傲慢与四平八稳,大小官员个个都象热锅上的蚂蚁,一片惊恐,谁都知道太平军的下一兵锋必指扬州,可各衙门就是等不来撤退的指令。就在各级官员天天被恐惧煎熬着的时候,只见仪征知县狼狈不堪地跑进了扬州知府衙门,高呼:“大人,长毛打到仪征了。”
太平军沿江东进路经仪征,从船靠岸,到搭云梯上城墙,没有遇到飞箭,也没有石块,更没有滚木,甚至连一个兵都没有看到。太平军以为是计,怕有埋伏,便派出一队人马冲进县城试探。此时,只有仪征出了名的光棍举人,外号“汪八仙汪驴子”的汪钟跑到城中心的鼓楼上打鼓示警。大白天鼓楼的鼓声这样连续不断地响着,全城的百姓知道太平军进城了。仪征县城内顿时家家闭户,街道肃静,空无一人。 一队太平军冲到鼓楼上,将汪钟摁在了地上,寻问后才知道,仪征县衙门的官吏早就弃城逃往扬州去了。太平军把鼓槌扔到鼓楼下,叫汪钟写了安民告示,然后四处张贴,派兵巡城,井然有序。然后稍作修整,第二天继续沿江东进,直赴扬州城。
扬州城此时早已四门紧闭,城内更是乱作一团。湛文伯带着衙役登上城楼,只见江面上停靠着数百艘战船,城下架着几十门大炮,大炮后面是黑压压的太平军。湛文伯抬头看了看天,重重地嘘出一口气来,说:“挡不住。”湛文伯知道扬州城中的几百人绿营清兵加上漕运总督祖大成带来的五千漕标还不够城下太平军塞牙缝的。 此时,扬州绿营守备正在向漕运总督祖大成求主意。祖大成急的团团转,一点御敌之策都拿不出来。文官茫然不知守御,武将也不知武为何事。到了中午,祖大成竟提出用酒肉金银去犒劳围城的太平军,两淮巡盐御史、盐运使都表示赞成,惟独湛文伯表示这样做是不是太让朝廷难堪了,抵抗不了,也不用去犒劳敌军吧。祖大成问:“长毛从广西一路打到江宁,有几省抵挡得住的?湛大人你说说看,如果湛大人现在没有退敌良策,就按我说的去办。”湛文伯说:“漕帅,下官没有退敌良策,但如将这犒劳二字换成赎城二字,性质就不一样了。”祖大成不耐烦挥挥手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咬文嚼字的,你说赎城就赎城。”随即命湛文伯立即向盐商们筹集十车猪肉、十车牛肉、十车羊肉、五十车佳酿,四十万两白银,要湛文伯亲自送给太平军,恳求他们不要攻城。湛文伯面有难色说:“漕帅,酒肉倒还好办,这可四十万两白银……四岸公所的盐商……”祖大成一挺肚子说:“你是怕他们不给是吧?好办,你带着我的漕标直接去抄他们的家,银子自然会有。” 湛文伯带着一行装满酒肉金银的大车队,胆颤心惊进了太平军大营,谁知太平军将领林凤祥一口拒绝,要求清兵立即献出扬州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要么献城,要么马上攻城。最后,湛文伯近似哀求,林凤祥才答应给扬州城两个时辰,只留出北门通道,让想离开扬州城的人撤出。祖大成、两淮巡盐御史、盐运使、知府湛文伯等人慌忙带着各自的衙役们,一路向北,逃到江都邵伯镇观望。祖大成带着五千漕标继续向北,逃到淮安府。祖大成逃回淮安没多久,朝廷因其不战而逃将其被革职查办,发配到江都邵伯镇新建的朝廷江北大营效力。
当林凤祥率太平军浩浩荡荡开进扬州城时,秦简肃在丙字号牢里双手紧紧抓住周达的衣服,身体僵硬,双目暴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天晚上,太平军开牢释囚,周达在府衙门口被琼花接回了家。 周达被琼花领回了家,便不再疯疯癫癫了,只是呆呆地坐着,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下雨了……下雨了……”心里想着秦简肃临死前对他说的话:“你要想活命还能保全家人性命,出去后你还得装疯,乱世人贪心狠,只信传言不辩真假,官府没来得及要你的命,全城的扬虚子也会要了你的命。” 第二天中午,琼花正在做饭,周宗稷突然大叫着从院外恐惧地跑了进来:“我爹……我爹……”琼花惊问:“老爷怎么了?”周宗稷一把拉起琼花的手往街面上跑。 街道上,周达披头散发,一丝不挂光着身子撑着一把没有伞布的伞架子行走在街道上,边走边认真地对街上的每个行人说:“下雨了……下雨了……”。一个老妇女端着一盆水迎头泼向周达:“你个臭流氓,不要脸的东西,现在就给你下雨。”周达打了冷战,一咧嘴笑了,说:“下雨了……下雨了……”琼花哭喊着冲进了围观的人群,连拖带拽将周达拉回了家。街边打烧饼的张老头说:“王妈就是见不得男人光腚,一看见就浑身难受。”王妈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周达这样光屁股满大街跑,丢人不丢人,一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还让不让她们见人了。”张老头说:“周达现在就是个疯子,这么冷的天,你光脱了试试,他哪知道自己是不是光屁股啊,要是知道他就不是疯子了,以前他是一个多么体面的人啊,可惜了。王妈,人得讲良心,周达没疯的时候没少照顾你家盐水鹅的生意。” 此后,周达隔三岔五就要光屁股跑到街上去撑着伞架走一趟。全扬州城人都知道有个疯子叫周达,喜欢光屁股撑着破伞到处乱跑。直到有一天周达的生殖器上被一个恶作剧的年轻人系上了铜铃,走一路响一路,满大街认真对每个路过的行人说:“下雨了……下雨了……”打烧饼的张老头实在不忍周达遭如此羞辱,脱下衣服将周达罩住说:“周达啊,老天爷不开眼啊,让你叫人这样羞辱,你还真不如死了的好,还能给你那两个伢子留点脸面,闺女大了得嫁人,儿子得娶老婆,你这样让他们将来怎么活人啊。”那天夜里,周达突然不见了,象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了。 琼花带着周宗穆和周宗稷姐弟俩发疯似地在扬州城寻找着,不分白天黑夜,大街小巷响着凄惨的哀叫:“老爷……老爷……爹……爹……”全扬州城的人都知道疯子周达失踪了。很多人认为周达已经死了,这样的疯,不是掉河里淹死了就是让野狗给吃了。 找了半个月,周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琼花绝望了,天天看着哭泣的两个孩子,她开始想着以后的事情了,她忽然想起周达曾经对她说过老家仪征有一个中过举的表弟,叫汪钟,于是,赶紧托人带信给仪征的汪钟。
汪钟此时正在帮萧元青拿主意;因为仪征知县和县丞、主簿、典史都跑了,太平军只留下五十人驻守仪征县城,而县城里乱糟糟的,为迅速填补县城权力的空缺,恢复正常秩序,于是找到还没有跑的原县衙师爷萧元青。萧元青以为太平军要来杀他,吓的他直哆嗦,不曾想,太平军是让他将原县衙门的六房三班都给找回来,安抚百姓,征集粮草,维持治安,然后命萧元青座衙理事。萧元青哪敢违抗,点头应下,随后慌不迭找到在城东门开咬春茶社和驴窝的好友汪钟讨主意,汪钟劝他说:“千万不要座县衙大堂理事,如果将来太平军撤了,知县回来,你作何解释?如果以后太平军再派自己人来主政,你岂不成了百姓眼里的笑话?现在他们让你理事你就理事,你就在县丞廨、主簿廨、典史廨中选一个地方理事就行了。”于是,萧元青找了个理由,就在仓桥街的主簿廨里办公理事了。 萧元青与汪钟是发小、同窗,又是一起参加的童试,一起中的秀才。后来,汪钟乡试中举,同去的萧元青却名落孙山。萧元青因家里实在无力承担了,自己也感觉没当官的命,于是就托人进了县衙六房之一的礼房当差。萧元青聪明过人,头脑灵活,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得到知县的赏识,成了知县的师爷。地方知县都是外地人,要处理当地的各方面事务,不熟悉不了解当地的地理、人脉肯定是不行的,一般外地知县到当地上任,都会聘请当地擅长刑律、能写会算、熟练官场、精明能干的读书人作为自己的心腹,负责出谋划策、沟通士绅。师爷和知县之间是私人雇佣关系,不在县衙编册内,只是知县私人聘请来的辅佐,薪水也是知县私人掏腰包,来去自由。萧元青熟悉仪征境内的一切事务,县衙门的六房三班更是了如指掌,是县衙门里的“万事通”。 萧元青上班的地方就在县衙大厅东边幕厅的刑钱夫子房,执掌着知县的机要,虽然没有正式职务,但权力却很大,可以借助知县的名头,干涉县衙所有机构、所有事务。萧元青名义上是“以佐官为治”,但实际上是“代知县出治”,至于“代”到何种地步,就要看萧元青拍知县的马屁到什么程度。
三天后,萧元青给汪钟送来一封信。汪钟拆开看了后,又把信递给了萧元青。萧元青看了看,知道是周达家的事情,也不便多说什么:“这事我不插嘴。”萧元青知道汪钟并不喜欢他这个表哥。汪钟的母亲汪周氏,是周达的远房表姑。但周达并不怎么待见这门远房的亲戚,皆因一个穷字。汪钟七岁丧父,家贫,无资求学,识字读书都是由母亲汪周氏启蒙的。母亲以做鞋为生,养活了汪钟。赖得汪钟天资聪慧,十六岁那年参加童试中了秀才,三年后,道光二十九年参加江南贡院的乡试中了丙午科举人,得了第一名的解元。再后来到京城参加春闱会试,没考中。就在汪钟用功准备再考的时候,道光皇帝死了,咸丰帝接了位。为稳固人心,安定天下,笼络读书人,咸丰皇帝特恩准举行一次“大挑”。恩旨上说,所有未经入彀举子,一体加恩,均可参加“大挑”。 举人大挑是举人直接入仕的一个重要途径。皇帝会不定期地在那些会试不第的举人中进行挑选,以示皇恩浩荡;挑上的,可直接去做官。大挑不用考试,只看相貌外形,有“同田贯日申气甲由”八字诀。同者,面孔方长;田者,面孔方短;贯者,头与身子直长;日者,身体胖瘦高矮适中;符合这前四个字就可选中。申者,身体歪斜不正;甲者,头大身小;气者,一肩高耸;由者,头小身大。后四个字,沾上一个,就会落选。挑选时,二十人站一排,从中挑一等三人,二等九人。剩下的八人就是落选者,俗称“八仙”。 汪周氏鼓励儿子汪钟前去应挑,认为儿子长得体高脸方,五官端正,笃定能被选中,萧元青特意买了条八斤重的江鮰前来送行,汪钟见了说:“这么大的江鮰真是不多见啊。”汪钟的母亲一把接过来说:“这是白吉,你看人家元青就是会做事,看,多肥的白吉,大吉。”汪钟顿时明白了。萧元青说从没看过两江总督府衙门,能不能带他一起去看看。汪钟求之不得,说:“车马吃住的费用都是你出。”萧元青点头说:“我出就我出,知道你手头紧,两个人到江宁船费和吃住也用不了二两银子的。你听说了没?西门活城隍章渠璈的重孙子章颉这次也要去参加大挑了。”汪钟说:“章颉与我是丙午同科,长的也周正,应该能挑上。” 汪钟信心满满地进了两江总督衙门里的挑场,朝廷派来的拣挑者是一位王爷。王爷围着二十人看了一圈后,同去的章颉被选上了,汪钟竟然不在选,沦入到了八仙之列。萧元青见汪钟蔫头耸脑出来了,一问就炸毛了:“你哪丑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嘛。”萧元青不服,义愤填膺,大骂什么狗屁王爷,有眼无珠。就在总督衙门口等着,近中午的时候,王爷一行从衙门里出来。萧元青上前拦轿质问王爷:“王爷,汪钟不丑啊,相貌堂堂,五官身架和学问都是栋梁之材啊,王爷你这样大挑以何为据? ” 王爷不想纠缠不清,于是撩开轿帘,冷冰冰地说道:“我挑命也。”一旁的汪钟听罢,顿时寒从心起,绝望了,也许这真就是他的命。萧元青为安慰汪钟,硬拉着汪钟在江宁又玩了一天。 第三天,萧元青陪着沮丧的汪钟回到了仪征,没想到在街上遇见了表哥周达。周达鄙视地笑道:“汪八仙回来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递给正在街道上玩耍的几个小孩,耳语了几句后,几个小孩拿了花生,开始蹦蹦跳跳在沿街高叫:“汪八……仙回来了!”汪钟从此被仪征人戏谑为汪八仙。大家都知道大挑落选意味着长的丑,汪八即为王八。汪钟顿时象被抽了筋一样,软瘫在了街道上,冰冷的青石板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此时确实象一只很“丑陋的王八。”汪钟的母亲汪周氏受不了如此这般恶毒的羞辱与刺激,几天后突然中风去世。 汪钟从此放弃了科举,变得狂放不羁,嘻笑怒骂,怼天怼地。他在仪征县城东门外开了一个咬春茶庄和代脚的驴行,仪征人也叫它是驴窝。汪钟在仪征人的嘴里从汪秀才到汪解元汪老爷,再到汪八仙汪驴子,汪钟对萧元青大笑说:“看见没?这就是我们仪征人!”
汪钟最终还是带着琼花写的信赶到扬州,照着地址敲开了周达家的院门。琼花开门一看,只见汪钟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竹布棉袍,腰间扎着褐色布条,头上戴着一顶油腻腻的瓜皮黑帽。琼花问找谁。汪钟说:“这里可是仪征周达府上?”琼花下意识地点了点。汪钟把手上的信递了过去说:“我是信上写的仪征汪钟,周达的表弟。”琼花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举人汪钟,浑身上下还散发着阵阵的驴粪味儿,还以为是干苦力的。琼花接过信一看,忙扭头向里叫道:“小姐少爷你们出来一下。”不一会儿,周宗穆和周宗稷姐弟俩从西厢房跑了出来。琼花问:“这人你们可认得?”周宗穆躲在琼花身后,张望了一下,小声说:“是叔太爷。”仪征人管家族里最小的叔叔为叔太爷。得到确认后,琼花让汪钟进了院子。 汪钟向琼花问明情况后,决定再到扬州城外去找找,说不定会被哪家农户给收留了。于是,汪钟到城外又寻了十天,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汪钟也感到了绝望。 晚上,琼花带着两个孩子进了东厢房。两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汪钟,汪钟也愁眉苦脸地望着他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琼花乞求汪钟把他们三人一起带回仪征去,说:“这两个伢子好歹也是你家的亲戚,他们现在是没爹没娘的伢子,你不管谁管?你看他们还小,吃不了多少的,我也能自己养活自己,洗衣做饭还能帮工,绝不吃闲饭。”汪钟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但拒绝带琼花一起回仪征,汪钟怕人说闲话。 第二天,临行前,汪钟让琼花在宅子里等着周达,说不定哪一天周达会突然回来的。然后又给琼花留下一两碎银子,尴尬地说:“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以后你得靠自己了。” 周宗穆要将父亲留下的那把没有伞布的破伞一起带走。汪钟问:“带把破伞做什么?”周宗穆紧紧地把破伞搂在怀里,眼泪叭哒叭哒地流着。琼花拉过周宗穆对汪钟说:“老爷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这把伞是他疯的时候常拿着的,小姐可能是想带回仪征也算是个念想。”
周达在仪征有一院三间的老宅子,但这两个孩子尚小,不能独立生活,于是,汪钟让这姐弟俩到他的东门咬春茶社居住。九岁的姐姐周宗穆很乖很懂事,在茶社里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沏茶倒水,八岁的弟弟周宗稷在驴窝添添草,二十三岁的叔叔汪钟茶社驴窝两边跑,跑急眼了就骂人骂驴骂世道。萧元青偶尔路过,就嘲笑汪钟:“就你这张臭嘴跟茅坑似的,大家叫你汪驴子都算是很客气的了。”汪钟叫道:“你再说你明天就不用来喝茶了。”刚开始,汪钟骂人姐弟俩就害怕,时间久了,一听就要笑。每隔几天,汪钟都要给这姐弟俩剁一斤猪头肉和斩半只盐水鹅来打打牙祭,看着姐弟俩满嘴油地吃着,汪钟很开心,姐弟俩也从此与汪钟相依为命,汪钟在空闲的时候就教这姐弟识文断字,世间道理,告诫他们,将来不求闻达,只求平安健康地活着,就算是对得起他们的爹妈了。 晚上,汪钟与萧元青一起下棋。汪钟对萧元青说,自己也说不清楚把这姐弟俩当成了妹妹弟弟还是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了。萧元青说:“什么也别当,你要不想绝户,就赶紧娶一个进门。”汪钟说:“就我现在这样谁家姑娘肯嫁啊。”萧元青说:“大姑娘没有,可小寡妇不缺啊,我那十六岁的小姨子就现成的,都跟你说了十八回了,你就是不点头。”汪钟说:“滚蛋。”萧元青笑着说:“你看,一说这事你就急,什么德性。”汪钟说:“我命中克妻,你不怕你小姨子被我克死?”萧元青说:“知道你会看相,你怎么就没看出我小姨子会克夫呢?她进婆家半年,就把她男人克死了,你俩是半斤八两,弄一块就平安无事了。” 就在汪钟把姐弟俩从扬州领回仪征半年后的一天夜里,周宗穆梦见一个长的象猴子一样的少年走进了她的房间。周宗穆被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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