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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最近我常在大榆树下的躺椅上做梦,总是梦见老家海滩上那高墙似的海眼泪。 海眼泪就是海泡泡,跟现在洗衣服时的肥皂沫子一样。一百年前,我常在这些又脏又密的海泡泡里钻来钻去,吓的母亲大呼小叫;可在梦里,海泡泡常常变成了血沫子,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血,鼻子里也充满了血腥味儿。梦很乱,我在血沫子里玩够了,出来就看不到母亲了,然后我就爬上海堤去寻找母亲。海堤的南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盐格子。这些盐格子在一甲子前都是我们老龚家的,是我父亲的四哥,我的四大爷一手创建出来晒盐用的“八卦滩”。 八卦滩的每块盐格子里都有一个太阳,每个太阳里都站着母亲;母亲乌黑的头发高高绾起,衣袖和裙袂都在飘动着,冲我微笑着招手;母亲就这么站在太阳里,就象年画上龙女出海一样。盐格子里的太阳特别的亮,犹如父亲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刺的我睁不开眼睛。 可我却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闭上眼睛就找不到母亲了。然而每次一睁眼,还是发现自己仍旧是躺在仪征十二圩的这个破院子里的破藤椅子上,喘气眨巴眼。 时间就象个贼一样,稍不留神,抓不住就让它跑了,还偷走你很多的东西,感觉就是吃顿鲅鱼饺子的工夫,我到仪征十二圩已经有半个世纪了。我很奇怪,人越老越记不住眼前的事,可陈年旧事却历历在目;有人说,这是在望来时的路,离死不远了,我看也不差多;因为我这几天很明显感到眼皮子越来越沉重,象是被盐腌板札了一样,快要抬不起来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有一天,小黄又来到我的这个破院子里,张开油腻肥厚的嘴唇,说我鸡皮鹤发。我呸了他一下说,别跟我拽词了,这话我懂,说我是老瓜瓤子,对吧。小黄呲起两颗雪白的大门牙笑了笑。 你别笑,我是正儿八经读过私塾的人,教我的还是个前清的老贡生嘞。这人我记得清楚着呢,老贡生在民国二十八年三月的头一天,正在灌河东岸的小莽牛滩上踏青,摇头晃脑吟着他刚写好的一首赞美灌河诗的时候,二十多艘日本鬼子的炮艇就从海边灌河口开进了我的老家陈家港。老贡生被一炮炸成了块块,我就在边上,老贡生的血沫子和肉渣子溅了我一脸。后来我在夜里,趁着黑漆抹乌的,用五条装过盐的蒲包将老贡生的碎尸偷偷收殓埋了。这事《响水县志》上是有记载的,不信你自己翻去。你别嫌我烦,人老了就爱唠叨。小炮子①就知道跟我犟嘴。 我有多老?我是民国六年丁巳年生人,属蛇,你说我有多老? 小黄翻了一下那双滩跳鱼一样的眼睛,看了看头顶上摇晃着的榆树叶子,又捏了捏红鼻头,掰着胡萝卜一样短粗的手指数了数,说我已经一百零五岁了,还说我快成老妖怪了。我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是老不死的?小黄扭捏了一下,脸就红了。小黄嘴上一直喊我是“老太爷”,可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一直没大没小的,象平辈,也许是老乡的原故吧,不生分,我也懒得计较。小黄今年三十五岁,是市报社的记者,盐城响水县人,大名叫黄兆成。小黄第一次找上门来的时候,竟带了两盒壮阳口服液来。也不知道这个小炮子是怎么想的,感觉象个愣头青,我都这么老了,哪还需要什么壮阳的东西,能顺畅把尿撒出来就阿弥陀佛了。 老年人脸皮厚有经验,故作镇静是不容易被看出来的。其实小黄刚才说的“鸡皮鹤发”已经惊起我一身的鸡皮疙瘩了。我历来对鹤很敏感,很警惕。我怀疑小黄是不是在暗示我隐匿多年的身世他已经知道了?于是我很神经地以为自己的身世泄漏了,我就是陈家港最后一个传说中神秘而禁忌的“鹤子”。这个小炮子是从哪知道的呢?难道是他搜寻我父亲在民国江北血腥除恶线索时发现的?这可是我的秘密。我很紧张,因为小黄正在写一部《近代江北帮会史》的书,一年前我就知道了,书名很唬人,听起来象是个正经东西。 谁知没过多久,小黄就把刚写完的《近代江北帮会史》初稿带来了,非要让我看,好象不看不行似的,这个小炮子还问我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要补充的,那口气简直就象警察在提审犯人,太可恶了。我劝小黄说:“我不想看,你也别写了吧,人在历史面前就如同蚂蚁,毫无意义,更无价值,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小黄翻动着他那双金鱼眼泡,问:“你见过跟人一样大的蚂蚁?”我被他噎住了,这是在抬杠,我知道文化人死不认账,靠的就是这张嘴,我确实没见过象他嘴唇一样厚的蚂蚁。 小黄留下书稿就走了,还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如同司马懿“狼顾”一样,这一眼看得我毛骨悚然,让我更加确信这书里肯定有我不愿看到的东西。这个小炮子鬼的很,知道我一定会看的。我担心小黄要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再写进书里,那我的身世岂不要大白于天下,真的就没法活人了。 书稿中,说我的父亲足迹遍及江北,杀人如同喝酒吃黄豆一样,辛辣干脆。其实我父亲杀的都是土匪和豪强。小黄写出来的,关于我父亲的也只是东露一鳞,西露半爪的,而父亲的真实身份更是道听途说。清末民初时江北人口众多,地盘很大,有三府二直隶州三散州二十三个县,外加一个直隶海门厅。父亲有些事我是知道的,但也有些事我是不知道的。 清末民初是一个动荡无序的年代,也是一个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年代。我见过太多的活人被生生打死,血淋淋的,要么是惩戒示众, 要么残忍复仇,要么是吓阻警告。江北平原上每天都充斥着杀戮,你杀过来,我杀过去,以暴制暴,老百姓在刀枪面前如草芥一般。暴力就意味着血腥,我不想提。况且,我的父亲在陈家港坐上江北帮龙头后,就跟我的“鹤子”身份有了直接关系。 陈家港原本是个不足二百户的不起眼的小渔村。在民国三年的时候,我的四大爷从仪征十二圩带着一帮人坐船赶到陈家港来,就在东北那片的海边上开始垦荒,铺滩晒盐,而从西边海州过来讨生活的山民也越聚越多,拖家带口的,陈家港就慢慢变成了一个有几万人的大镇子。 海边盐场每年从十一月份开始,就会有几千只丹顶鹤飞来过冬,滩涂沼泽地里有它们吃不完的鱼虾,到第二年三月份才飞走,这期间就会发生“鹤仙送子”的事情。清末民初时,在广袤的滩涂上,星落着九座孤零零的送子墩。每个送子墩的四周都长着高密粗壮的芦苇,象天然的围幔,很神秘也很诡异,那是盐场人的禁地。送子墩上铺满了喻示生命力极强、黑金一样芝麻大小的海英菜种子,这是鹤仙跳舞和与没有子嗣的年轻女子交配祭天的地方,人是不能看的,看过的人要么变成瞎子哑巴,要么就是一头栽河沟里淹死,无一例外。 我的胎衣就埋在那座让母亲受孕的送子墩下面,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生的盐场人。 到了民国三十七年九月,陈家港解放了,人民政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九座送子墩被铲的一干二净,这是好事。当时象我这样的“鹤子”活着的还有不少,到了七十年代,就基本上死绝了,我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五十年前我离开了海边盐场,就是为了逃离那里,想永远忘记那里,可我怎么也忘不掉。 我也没想到自己逃到祖地仪征十二圩后还能活这么久,这或许是我那“阿修罗”祖父在保佑我吧。我的祖父生前时正时邪,是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人,活着的时候让人敬畏,死了还让人恐惧,他的大名常被用来吓唬爱哭闹的小伢子。可我真的不想活的太久了,因为我很孤独,没有同龄人,而且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我没敢告诉小黄我每天早上还有晨勃的现象。晨勃让我很不好意思,人老了,裤裆里的玩意儿也应该安份守己才是,我怕小黄说我老不正经。我是一个要脸的人。我们家族里的男人都有这毛病,听说性欲旺盛的男人在生活中都能折腾,我的祖父和他的十一个儿子,还有我十几个堂哥们就是这样的,为理想、为地盘、为利益、为民族、为家族,没完没了地折腾,几乎没有善终的。我是个例外,因为我胆子小,不敢折腾,所以我常常为自己活的这么长而感到羞耻。 那会儿,小黄刚开始写《近代江北帮会史》的时候,没事就到我的院子里来陪我喝茶聊天,我知道他不怀好意,一直在打我那块铜牌的坏主意。那块铜牌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对我很重要。我现在想起来就后悔,后悔当初把铜牌拿出来在他面前显摆,结果让他给盯上了。小炮子贼的很。巴掌大的铜牌正面有“炎黄会”三个字,背面有一张开的龙嘴,含着“江北帮”三个字,这是江北帮龙头老大的令牌。“炎黄会”始于我的祖父,而“江北帮”则是炎黄会下面的一个分支。小黄不但想要铜牌,还想要我祖父和父亲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我不想告诉他,我想把他们的故事一起带进捺山祖坟里去,和祖父祖母,还有父亲和我的九个大爷,以及我的堂哥堂姐们埋在一起。可这个小炮子天天来磨我,好吃好喝伺候着,我嘴又馋,小黄拿捏的很准,知道我是个没出息的人。 小黄留下书稿三天后,他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保温桶的海英菜包子,当我咬了一口后,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确是我日夜思念着的海边味道,久违了。小黄这是在逼着我缴械,我的鼻涕也淌了出来,这让我很难为情。这个小炮子坏的很,我却很喜欢。 小黄似乎很欣赏我狼狈不堪的眼泪和鼻涕,又从保温桶拿出一个海英菜包子。
我的父亲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民国初的时候,父亲带着他的江北帮众用枪炮硝烟和铁蹄踏遍整个江北,不顾死活要实现他的“革命理想”。各府志、州志、县志上都有对父亲的记载,有称他为江北“巨匪”的,也有称他为江北最早的“革命先行者”,虽都没有最后定性,但都公认他是中国同盟会成员。父亲在占据江北沿海九县时,成为九县的最高执法者,虽杀人如麻,确实存在一些遗憾,但大节无亏,是个狂热的爱国者。文史专家只知道父亲大闹江北的事情,而父亲的真名叫什么,是哪里人,在同盟会做过什么事,他们似乎一概不知。 我父亲是仪征十二圩人,清朝光绪年间江北第一豪门龚家最荒诞不羁的十公子,是专门刺杀诸多满清大员的光复会“鬼魅血侯”。后来,光复会与同盟会闹翻后退出联盟,父亲就只服从陶成章一个人的指令,这些他们知道吗?肯定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父亲还是我那大名鼎鼎祖父的儿子,更会惊掉下巴的。可我就是不告诉他们。 我看见小黄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小黄瞪大了眼珠子,竟然说我不厚道,把这么多不可思议了事情藏着掖着,这绝对是对晚辈的一种公然背叛,不可原谅。小黄说趁着我还能喘气,赶紧赎罪,把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出来。小黄称之为抢救性挖掘,看来这个小炮子真的害怕我明天就蹬腿死了。我喜欢看到这个小炮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如果要拿父亲在江北的影响力与祖父相比的话,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或者说,与祖父的事情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小打小闹。小黄说我祖父干的事可以用了两个词来形容:金戈铁马、叱咤风云。我想了想,好象是这么回事。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会用词。祖父是江北近代史上无法绕开的人物,他来自湖南湘乡。而祖父只身离开东台山,从湘潭一路向东打,一直打到江苏,后来又把江北平原大地搅得地动山摇,且落户在仪征十二圩,繁衍出一个庞大的龚氏家族来,都是为了寻找他失踪了的大姐,我的姑娭毑。对了,姑娭毑是湘乡话,就是姑奶奶,小黄肯定听不懂的。我的姑奶奶是因为“五色盐根”而失踪的。而十二圩龚氏家族的人和事也因此都跟盐有了关系,因盐而起,也因盐而灭。 传说姑奶奶长的极美,后来看到光绪翰林湘人朱华在他编撰的《湘乡稗类录》中,称我的姑奶奶是湘乡山川聚三百年之灵气才能出一个的奇美女子,疑为“湘夫人”投胎转世。但我没有告诉小黄最重要的一句,朱华的最后批注:命理推测,此女不祥,红颜薄命。 你看,小黄一听说是美女,眼睛就立马变得贼亮起来了,这样不好,戴个墨镜就好了,好色的眼睛别让人看到,要学会遮掩。小黄笑眯眯地问:“老太爷,你姑奶奶叫什么?名字肯定很美。”我真拿这个小炮子没有办法,软磨硬泡的功夫比他的嘴唇还要厚。 小黄握着开了盖的八滩五醍浆,一脸的坏笑在看着我,说:“这都是从陈家港带来的,地地道道的盐场滩头货。”大榆树下的茶几上放着刚出锅的红烧大鲻鱼和沙光鱼汤,还有自制的一瓶麻虾酱和一瓶梭子蟹渣酱,这些都是我魂牵梦萦的味道,我失去了抵抗力。小黄把酒倒满,在静静地等着我。我感到自己要渡劫了。我不安地看了小黄一眼,而小黄的眼神很笃定,也似乎觉得我在劫难逃。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小炮子真的下狠手了。小黄说:“老太爷,你先喝口酒顺下嗓子。”说着,又掏出了录音笔放在了茶几上,我瞄了一眼,录音笔就象盗墓贼用的洛阳铲一样,怎么看怎么感觉这个小炮子象是要挖我的祖坟。 好吧,告诉你,我的姑奶奶叫龚乾灵。
①【注】小炮子:江淮官话区方言,指不乖不听话,调皮捣蛋的男孩,类似小兔崽子,多用在长辈对晚辈善意责备时的称呼用语。中性词,根据情感和语境的不同,有时表达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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